徐童导演的—— 《麦收》 这是一个关于妓女的故事。 同行对它的评价是——“生猛、鲜活”。 光看开头,你会觉得《麦收》有猎奇嫌疑。 片中对北京郊区妓女生活的呈现,太直接。 她们接待的嫖客,都是最普通的打工者。 工作辛苦,身边又没女人,一寂寞就往洗头房里钻。 价格低得惊人。 打一炮,100块; 陪着睡一晚上,300块。 这是他们办事的炮房 片子开头,有这么一幕—— 几个妓女聚在一起,描述她们接待过的男人。 内容让Sir这样的老司机都脸红。 有的男人包了夜,又做得快。 于是,通宵不睡觉。 像动物一样,摸,摸,摸遍全身。 他就这样捏捏捏(指胸前) 房间完全不隔音。 里面的呻吟,叫床声,外面听得清清楚楚。 羞耻? 她们完全不当回事。 聚在一起,八卦各自接待的男人,什么细节都说。 镜头也毫不避讳。 拍下她们的每个动作,吐出的每个脏字。 直到,主角洪苗的出现,我们开始深入这个群体的日常。 洪苗格外强悍。 她出生在河北定兴县,父母都是农民。 在同龄的城市女孩还在上学,找工作时,她就得肩负养家的责任。 刚到北京,还不到20岁。 在熟人开的一家小店里借宿,一张沙发,一张床,算是开了头。 文人喜欢将妓女比作落花,游莺; 但当你见到在脏兮兮的炮房讨生活的洪苗,你一定不会有如此浪漫的幻想。 住零装修的毛坯房,用最简陋的化妆品。 画眉直接用一根烧焦的棉签。 很可怜? 并不是。 洪苗天生心大。 “敢想,还有胆子,想到什么立马就去干。” 在重男轻女的农村,很少有爸爸会服自己女儿。 但洪苗爸爸提起她,声音立马高八度。 她是个能人,我特别佩服她。 洪苗确实不简单。 跟嫖客打交道,她有自己一套。 要是不想干,无论对方怎么发火,软磨硬泡,她都不松口。 口气还凶得很 她还很乐观。 老笑,露出脸上狭长的酒窝。 瞒着亲人卖性,但在其他人面前,会拿这个开玩笑。 学男人的样子,假装摸姐妹的屁股。 调戏姑娘。 大家聊天,说男人都喜欢给处女开苞,开一次愿意掏一万块钱。 她在旁边打趣——那我也去卖初夜。 姐妹们取笑她,你还有什么初夜可卖啊,卖了那么多次了。 她也不生气,只是咪咪笑。 干这一行,谁都可以来挤兑她一下,开两句黄色玩笑。 但这并不意味她听不懂侮辱。 片中她唯一一次发火,是有次吃烧烤,旁边的男人对着她说了一句:让她歇逼吧。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,逼视对方。 你再把那话重复一遍。 对方坐不住,走了。 她也有她的底线。 洪苗偶尔还会去KTV找鸭(男妓)。 跟他们挤在一起。 家人依靠她。 不知道她在外面做的营生,但她每次带回家的一大叠的百元钞票养活了全家人。 还有个原本是嫖客的男朋友,很粘她。 无论何时,洪苗都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,从没听她叫过苦。 过一天,是一天,把日子跟米饭一块咽下去。 所以,看《麦收》,Sir有一个强烈感觉—— 她们并没有活在一个离我们很远的世界。 妓女这个自带话题的群体第一次褪去神秘。 她们出卖皮肉,但不全是苦情。 她们活在社会的边缘,但也没有以抗争的姿态。 甚至—— 我们跟她又有什么差别? 出卖劳力,赚一份工资,每月按时寄钱给家里,有朋友八卦,有对象取暖…… 比起那些同样以妓女为选题的电影。 《麦收》的性工作者,活得太正常了。 这样一部“剑走偏锋”的电影,注定从拍出来后,就争议不断。 在香港放映时,曾有市民举牌反对,认为导演在“强暴弱者”。 一篇报道中曾这样叙述—— 一知识女性颇有不甘:她怎能这么阳光呢?!难道真的没有心理问题?这很让我沮丧! 对此,导演徐童回应—— 从自己心里头挖掉道德优越感,才能根本上瓦解掉道德焦虑。 同情,有时候其实是对弱者的偏见。 之所以这么认为,或许因为徐童从来平等地看待自己和每一个人。 他最有名的作品,是“游民三部曲”。 《麦收》《老唐头》《算命》 游民是啥? 妓女、嫖客、流氓、白痴、包工头、地下乐手…… 是背井离乡,没有社会保障,甚至很多时候连一个合法身份都没有的边缘人。 靠走江湖卖艺,走偏门谋生。 有人称他们为“中国改革期的阵痛”。 而徐童本人,也好不到哪去—— “远看艺术家,近看也就是个游民。” 中国传媒大学摄影系毕业后,一直在社会上混。 广告,平面设计,开公司都干过,但一直找不到自己的路。 穷得响叮当,在北京搬了一次又一次家。 住过大杂院,城乡结合部,还有燕郊。 就这样,他认识了一大帮穷哥们儿,算命的,开按摩店的… 一开始,他觉得,自己怎么混得这么惨啊,特郁闷。 但越接触,越发现,大学毕业的自己,跟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? 你首先是个人。 人都一样,有梦想,但得先活着。 因为往来都是哥们儿,所以他拍纪录片,比别人更近。 “拍纪录片的导演是墙上的苍蝇”这个理论在他看来,纯属扯淡。 他要的,是做拍摄对象的“自己人”。 出现在他的两部片中的按摩店老板唐小雁曾说过—— 老公老婆都是暂时的,说不定明天就换了,哥们儿才是长久的。 徐童在他的拍摄对象眼里,就是哥们儿。 在《麦收》里,经常镜头离人只有30公分,从下往上拍。 洪苗给男朋友打电话时,镜头都快贴到她脸上。 拍摄时,洪苗的男朋友帮着扛三脚架。 在镜头前,对女友絮絮叨叨: 这个是TC125(机器),塔帽底下的那个小房子,里面就是我们工作人员的驾驶位置。 到后来,都有点不像跟拍了。 徐童开车送洪苗回河北老家,还帮着送她病危的爸爸去医院。 某种程度,徐童已经完全融入了游民群体。 有两个细节让Sir印象深刻。 一个是,当洪苗的男朋友站在熟悉的工地,向导演介绍他工作的地方时。 这个瘦弱的男人,脸上有了不一样的神采。 另一个是。 当常年漂泊在外的洪苗回到老家,光着脚丫站在土里,播种粮食—— 表情从未有过的安定。 这就是《麦收》打动人的地方。 在《麦收》里,你既看不到那些强硬的价值判断,也不见对现实花俏的隐喻。 徐童像个笨拙而老实的手艺人。 他做的,只是尽可能把血肉相连的生活,精确地推送到我们面前。 也因为离得够近。 我们得以看清那些被学者,媒体忽视的日常。 影片结尾—— 父亲住进危重病房,脑子里的血管没了两根; 洪苗一个人跑到窗边去抽烟,抽得很凶,一堆烟蒂。 不久后,男朋友在她回家的时候,偷偷跟另外一个妓女好上,打电话来跟她分手。 我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。 双重打击下,她第一次在镜头前,垮了。 这场哭泣持续了很久,把自己积压很久的情绪都翻出来。 哭过以后,她把所有的钱都贴给家里,自己揣着一百块钱回到北京。 画面黑掉,她唱起了自己最喜欢的《阿里山姑娘》。 整部电影,洪苗从来没对着镜头说,自己为什么要去做妓女。 这不是徐童要的—— 现在的年轻人更多的是关注自己的感受,但当你对自己的认识已经足够饱满了,你就会发现你自己的经历只是去了解别人的一个拐棍,一个桥梁,更重要的是关注别人的生命。 也正因为这份理解,《麦收》值得推荐。 好电影的功能不是给你答案,是予你思考。 |